○八十一
河西女子年十八,寬著長衫左掩衣。前向攏頭高一尺,入宮先被衆人譏。
案:河西即西夏,見前第二十四首詩註。柯紹忞《新元史》列傳八《太宗諸子傳》:「合失生於太祖十年,嗜酒早卒,蒙古謂西夏曰河西,合失與河西音近,及卒,左右諱言河西,惟稱唐古特云。」係採自剌失德說,以補中國史乘之不足。
此詩詠西夏女子裝束與蒙古異。元宮中有女真、契丹等所謂漢人,又有江南(南國)及西夏(河西)、高麗女子,惜未言及來自西方之女子,胡姬或當之歟?
○八十二
百年四海罷干戈,處處黎民鼓腹歌。偶值太平時節久,政聲常少樂聲多。
案:現代學者受民族主義之薰染,以為中國人在蒙古人統治下痛苦無比。此是錯覺。中國人民雖政治上無特權,漢人與南人皆在社會最低一層,經濟上備受剝削,所謂「富極塞北,窮極江南」,但蒙古人治下,生活並不痛苦,所以然者,蒙人以三大事為主,即戰爭、狩獵與宴會。自平宋以來,中國享受近百歲之和平,當時之朝廷提倡打獵,所謂「春水秋山」,約與今之運動會相當,提倡「宴饗」,一年之中有若干日為筵會期,當時之人只知「吃喝」(筵會)與「玩樂」(巡幸、畋獵),極其享受。總之,生活在蒙古人治下,人民活潑;生活在道學束縛下,人民並不愉快也。張昱有《題王振鵬畫大都池館》一詩,寫出元時人生活情況,真「歡天喜地」也。與今之Have poor time生活方式似。
○八十三
鹿頂殿中逢七夕,遙瞻牛女列珍羞。明朝看巧開金盒,喜得蛛絲笑未休。
案:鹿頂,或作盝頂,乃建築學術語。元代有盝頂殿、盝頂樓、盝頂房等等名稱。其所以得名者,當因屋頂似盝也。《輟耕錄·宮闕制度》條曰:「盝頂殿五間,在光天殿西北角樓西,後有盝頂小殿。」又曰:「東盝頂殿在延華閣東,版垣外,正殿五間,前軒二間,東西六十五尺,深三十九尺,柱廊二間,深二十六尺。寢殿三間,東西四十八尺……殿之旁,有盝頂房三間,庖室一間……盝頂之制:三椽,其頂若笥之平,故名。西盝頂殿在延華閣西,版垣之外,制度同東殿。」盝頂兩字在《元史》中則作「鹿頂」,如《英宗紀》云:延祐七年十月「為皇后作鹿頂殿于上都。」。又至治二年八月戊寅「詔畫《蠶麥圖》於鹿頂殿壁,以時觀之,可知民事也。」又英宗「嘗御鹿頂殿,謂拜住曰:『朕以幼沖,嗣承大業,錦衣玉食,何求不得。惟我祖宗櫛風沐雨,戡定萬方,曾有此樂邪?』」又《泰定帝紀》:泰定元年十一月甲辰「作歇山鹿頂樓于上都」。又,泰定二年十二月丁亥「修鹿頂殿」。又,泰定三年十一月己酉「作鹿頂棕樓。」又「泰定四年四月甲戌,作棕毛鹿頂樓」。故鹿頂殿是元朝極流行之建築,或因其非正式大殿,而為偏殿、便殿。清震鈞《天咫偶聞》云:北京「內城房式,大房左右有東西廂,亦有耳房,名曰盝頂。」蕭洵《故宮遺錄》云:「玉德殿……東為宣文殿,旁有秘密室,西有鹿頂小殿。」又叙元隆福宮情況時曰:「四起雕窗,中抱彩樓,皆為鳳翅飛簷,鹿頂層出,極畫巧奇。」要之,為玲瓏小殿。張昱《宮中詞》云:「從行火者笑相招,步輦相將過釣橋。鹿頂殿開天樂動,西宮今日賽花朝。」
七夕:《元氏掖庭記》有兩則故事,記元宮七夕之習與前朝不同者。「九引堂臺,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宮女登臺,以五綵絲穿九尾針,先完者為得巧,遲完者謂之輸巧,各出資以贈得巧者焉。至大中,洪妃寵於後宮,七夕,諸嬪妃不得登臺,臺上結綵為樓,妃獨與宦官數人昇焉。剪綵散臺下,令宮嬪拾之,以色豔淡為勝負。次日,設宴大會,謂之鬭巧宴,負巧者罰一席。」案《天寶遺事》:「宮中以錦結成樓殿,高百尺,上可勝數十人,陳以瓜果酒饌,設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嬪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候,動清商之曲,宴樂達旦。」與元宮相似,惟未言得巧有先後,決定勝負。
珍羞:即上述之瓜果酒炙等物,宋汴京時尚有甜食,為油?糖造製成,大概似今日北京之蜜供。
蛛絲:蜘蛛網也。《荊楚歲時記》云:「穿針乞巧:是夕(七夕)人家婦女結綵樓,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石為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網於瓜上,則以為符應。」未言如何會有蟢子結網,《開元天寶遺事》則說蜘蛛乃事先準備,並非忽然而至者:「帝與貴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華清宮遊宴時,宮女輩陳花瓜花酒饌列於庭中,求恩於牽牛織女星也。又各捉蜘蛛於小盒中,至曉開視蛛網稀密,以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間亦效之。」《東京夢華錄》亦有類似之記載:「七月七日晚,貴家多結綵樓於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喝樂(土塑小偶),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婦女望月穿針,或以小蜘蛛安盒子內,次日看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又《乾淳歲時記》云:「七夕節物,多尚食茜鷄,及泥孩兒,號摩■〈日侯〉羅……併以蠟印鳧雁水禽之類,浮之水上。婦女夜對月穿針,餖飣盃盤,飲酒為樂,謂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貯盒,以備結網之疏密,為得巧之多少,小兒女多衣荷葉半臂,手持荷葉,效摩■〈日侯〉羅,大抵皆中原舊俗也。」綜以上所引各條,則可知所謂「金盒」,乃盛小蜘蛛者。古人詠及此事者夥矣,杜甫《牽牛織女》詩云:「蛛絲小人態,曲綴瓜果中。」李商隱《辛未七夕》詩:「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溫庭筠《七夕》詩:「平明花木有愁意,露濕綵盤蛛網多。」歐陽修《漁家傲·七夕》:「乞巧樓前雲幔卷,浮花催洗嚴妝面,花上蛛絲尋得遍,顰笑淺,雙眸望月牽紅線。」此類詩詞甚多。楊維楨《乞巧賦》云:「今夕七夕……招靈蛛絲格瑞,可壽,可嗣,可富,可貴,心開而目明,手便足利,凡有所求,靡不如意。」無怪乎人人乞巧矣。
○八十四
春情只在兩眉尖,嬾向粧臺對粉奩。怕見雙雙鶯燕語,楊花滿院不鈎簾。
○八十五
白露橫空殿宇凉,房頭搗洗舊衣裳。玉欄金井西風起,幾葉梧桐弄晚黃。
○八十六
健兒千隊足如飛,隨從南郊露未晞。鼓吹聲中春日曉,御前咸看只孫衣。
[錢注]柯九思《宮詞》:「萬里名王盡入朝,法宮置酒奏簫韶。千官一色真珠襖,寶帶攢裝穩稱腰。」周伯琦《詐馬行序》曰:「只孫宴。只孫,華言一色衣也。俗呼曰詐馬宴。」
案:健兒,疑即貴赤,見前第四十五首詩注。
南郊:祀天也。每歲冬至日大祀天於圜丘,祀地於南郊。《元史·祭祀志》:「元興朔漠,代有拜天之禮。」然其拜天與中國古制南郊親祀禮有異。元制為珊蠻教之舊習:「酒馬湩為祭,皇位之外,無得而與。」及成宗即位,始為壇于都城南七里,然至文宗時,始克行南郊親祀之禮,蓋器物儀注至是益加詳審矣。
只孫衣: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二十三《句容郡王世績碑》曰:「國家侍內宴者,每宴必各有衣冠,其制如一,謂之只孫。」又《經世大典·禮典總序·燕饗》條:「國有朝會慶典,宗王大臣來朝,歲時行幸,皆有燕饗之禮……與燕之服,衣冠同制,謂之質孫,必上賜而後服焉。」柯九思《宮詞》注云:「凡諸侯王及外番來朝,必錫宴以見之,國語謂之質孫宴。質孫,漢言一色,言其衣服皆一色也。」是故,赴宴者著一種顏色花樣相同之宴服,剪裁有定制,非上賜不可。此種衣曰只孫衣,冠曰只孫冠。此種大宴制服元太祖時已有之,《元史》卷一五○《耶律阿海傳》:「買哥(阿海之孫)通諸國語,太祖時為奉御,賜只孫服。」又《太宗紀》:「諸婦人製質孫燕服不如法者,及妒者,乘以驏牛徇部中,論罪,即聚財為更娶。」又《元史》卷一二二《昔里鈐部傳》:「明年(太宗十三年)班師,授鈐部千戶,賜只孫為四時宴服。」此種赴宴制服太宗時尚須自製,自世祖時,則由上賜。《元文類·太師廣平貞憲王碑》:「元貞元年……[月呂魯]入朝,兩宮錫宴,酬酢盡歡,如家人父子然。先是夫人禿忽魯蒙賜侍宴之服,曰只孫,昭異數也,命婦獲受此服,由公家始。」前此大臣已獲受宴服矣,今後命婦亦然。只孫衣既由上賜,故禁中有藏只孫衣段之庫,《元史·世祖紀》曰:「禁中出納分三庫:御用寶玉、遠方異珍隸內藏,只孫衣段隸右藏,常課衣、綺羅縑布隸左藏。」《元史·輿服志》曰:「質孫,漢言一色服也,內廷大宴則服之。冬夏之服不同,然無定制。凡勳戚大臣近侍賜則服之,下至於樂工衛士皆有其服。精粗之制,上下之別雖不同,總謂之質孫云。」又曰:「天子質孫,冬之服凡十有一等,……夏之服凡十有五等。」至於質孫之材料,則有納石失,金錦也;怯綿里,剪茸也;速夫,回回毛布之精者也;等等舶來衣料。只孫服上又盛飾珠寶,以珍珠為最,如天子夏之只孫有答納都納石失,綴大珠於金錦也;速不都納石失,綴小珠於金錦也。案:大珠為答納,即塔納,見前第五十一首詩注,小珠則為速不也。當以珍珠穿成花樣縫在金飾只孫衣上,故只孫衣有珠衣之稱,同理只孫冠因以珠為飾,稱珠帽。《輟耕錄·只孫宴服》條:「只孫宴服者,貴臣見饗於天子則服之,今所謂賜絳衣是也,貫大珠(塔納也)以飾其肩,背膺間首服亦如之。」百官之質孫則冬有九等,夏有十有四等。終元一代,賜珠衣珠冠之事史不絕書,不勝枚舉也。不獨百官可預宴,宿衛(怯薛歹)亦然。《元史·英宗紀》:「百官及宿衛士有只孫衣者,凡與宴饗,皆服之以待,或質諸人者罪之。」但諸王駙馬之侍衞則不可,見《順帝紀》:「禁諸王駙馬從衞服只孫衣,繫絛環。」元亡以後,明時校尉之士服只孫衣,見《松江府志》:「只孫,元時貴臣侍宴之服,今衞士擎執者服之,著絲地團花,有青、綠、紅三色。」《堅匏集》曰:「元親王及功臣侍宴者,別賜冠衣制飾如一,謂之只孫,趙廉訪家傳御賜金衣只孫一襲是也。明高帝定鼎,今值駕校尉服之,儀從所服團花只孫是也。」故明人武斷明太祖以元貴人服為明賤者之服。誠然明之校尉服制服名只孫衣,須知元時即稱衞士與樂工之制服為只孫衣,見張昱《輦下曲》,控鶴衛士之只孫衣為青紅色也:「只孫官樣青紅錦,裹肚圓文寶相珠,羽仗執金班控鶴,千人魚貫振嵩呼」。又見《元史·輿服志·控鶴圍子隊》條。然此種制服與宴服之只孫不同,只孫不過言一色一樣剪裁而成之制服。明亡,清時當沿用之,至民國出殯時,尚有一種團花綠色制服,為抬棺及擎執者之制服,即元控鶴衞工與樂工之只孫遺制也。至於只孫宴,又名詐馬宴,若干年來學者以為只孫含有「賽馬」或「裝馬」之意義,近見韓儒林先生論文,則以為「詐馬」乃波斯文衣(Jamah)之譯音也。
○八十七
天馬西來自佛郎,圖成又勅寫文章。翰林國語重翻譯,襖魯諸營賜百張。
案:天馬西來為元季轟動朝野一大事,乃教皇Benedict Xll遣使John de, Marignolli來華獻馬也。前此歐洲元首有遣使至蒙古大汗和林都之事,因非漢地,當時蒙古朝廷中漢人能文之士者絕少,故未見之於中國史乘。此次不然,因在元季,當時君臣皆甚文明,又有文字圖畫以紀其盛,故若搜集元人文集,便可得一「天馬來華論」甚不難也。《元史·順帝紀》:至正二年七月「拂郎國貢異馬,長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純黑,後二蹄皆白。」歐陽玄《圭齋集·天馬頌序》曰:「至正二年壬午七月十八日丁亥(西曆一三四二年八月十九日)皇帝御慈仁殿(上都),拂郎國進天馬。二十一日庚寅,自龍光殿敕周郎,貌以為圖。二十三日壬辰以圖進。」周伯琦《近光集·天馬應制行序》:「至正二年,歲壬午,七月十有八日,西域佛郎國遣使獻馬一匹,高八尺三寸,修如其數而加半,色漆黑,後二蹄白,曲項昂首,神俊超逸,視他西域馬可稱者皆在■〈骨曷〉下,金轡重勒,馭者其國人,黃鬚碧眼者。」
佛郎:乃指佛郎克人所建之國(Franquia),換言之,西歐拉丁天主教勢力範圍,包括德意英法等國,即查理曼所建大帝國(Franconian Empire)也。劉郁《西使記》曰海(地中海)西有富浪國,或即此佛郎之對音。佛郎貢天馬之事,馮秉正(De Maila)曾叙及之於其所譯述之《中華通史》中(卷九,頁五七九)。
圖:天馬由周郎畫成,又命揭傒斯作讚,又命文臣賦詩以謳歌其事。除前述周伯琦《天馬行》,歐陽玄之《天馬頌》以外,應制賦詩者多人。張星烺所編之《中西交通史料彙編》曾收輯一部份,有關天馬之文學,尚有許多未收者。此圖在大內中,清乾隆時《石渠寶笈》曾著錄之。又當時在內廷服務之歐洲傳教師宋君榮(Antonine Garbil)曾見其圖,不勝驚異讚歎也。惜此圖為英法聯軍野蠻暴行,火燒圓明園時毀壞。胡敬《西清劄記》卷四頁三十三至三十四《周郎拂林國獻馬》條曾詳記此圖,此詩可補當時應制詩之不足者,即圖成詩賦成時順帝曾鑴板成書,以賜奧魯諸營,惜此稀有之?像文學已不復存在矣。
襖魯:《元史·兵志》曾一再言及奧魯,即襖魯也,未曾解釋,如中統三年「陝西行省言:『士卒戍金州者,諸奧魯已嘗服役,今重勞苦。』詔罷之」。又四年「五月,立樞密院……統軍司、都元帥府除遇邊面緊急事務就便調度外,其軍情一切大小公事,並須申覆。合設奧魯官,並從樞密院設置」。又同年八月「諭成都路行樞密院:『近年軍人多逃亡事故者,可於各奧魯內盡實簽補。』」等等。《元文類》卷四十一《經世大典序·政典總序·軍制》條:「軍出征戍,家在鄉里曰奧魯。州縣長官結銜兼奧魯官。」若是,則與「大本營」略似。《元朝秘史》卷四記太祖從王罕征塔塔兒「太祖落後下的老小營,在哈澧海子邊,被主兒勤將五十人剝了衣服,十人殺了。」其譯為「老小營」者為「阿兀魯黑Aguruq」,老小營即出征者之「大後方」。元初不時長途遠征,其老小營則屯駐於距前方不甚遠之地。劉郁《西使記》曰:「己未三月十九日過里丑城,其地有桑棗,征西奧魯屯駐於此。」此文曾被西方漢學家翻譯多次,皆有錯誤。除「大本營」外,尚有「後方勤務部」之義。《元史》卷一二○《曷思麥里傳》曰:「從太祖征汴,至懷孟,令領奧魯事。」汴為前方,懷孟後方也。
○八十八
低綰雲鬟淺淡粧,從來閣內看諸王。祗緣謹厚君心喜,令侍明宗小影堂。
案:影堂,即元代之神御殿也。元代諸帝皆葬於起輦谷,一萬分神秘之地,子孫難歲時祭祀,故有影堂祀與太廟神主類似之祖宗像,《元史》卷七十五《祭祀志》四《神御殿》條:「神御殿,舊稱影堂。所奉御容,皆紋綺為之。」此種織造肖像術乃由尼波羅(Nepal)傳入,《元史·方技傳》:「阿尼格,尼波羅國人也。……原廟列聖御容,織錦為之,圖畫弗及也。」故以織綉為像造自元代始,後來則有製像之工業矣。《元史》卷一三四《唐仁祖傳》:「奉詔督工織絲像世祖御容。」又《文宗紀》:「詔累朝神御殿之在諸寺者,各製名以冠之:世祖曰元壽,昭睿順聖皇后曰睿壽,南必皇后曰懿壽,裕宗曰明壽,成宗曰廣壽,順宗曰衍壽,武宗曰仁壽,文獻昭聖皇后曰昭壽,仁宗曰文壽,英宗曰宣壽,明宗曰景壽。」故每一皇帝之神御殿皆安置於一大廟中供養。此詩所謂之小影堂,乃宮中之小神御殿,或可稱之為「內太廟」也。上都之大安閣及大都之大明殿中,皆設有祖宗神御殿。周伯琦《上京宮學紀事》詩曰:「五色靈芝寶鼎中,珠幢翠蓋舞雙龍,玉衣高設皆神御,功德巍巍說神宗。」注云:「右詠大安閣」。於是可知上都大安閣中有影堂,并可彷彿其形勢。至於大都大明殿中有影堂,則見於《元史·順帝紀》:至元六年五月「置月祭各影堂香於大明殿(大都正殿),遇行禮時,令省臣就殿迎香祭之。」
明宗:名和世■〈王束〉,此短命之皇帝並未曾真作皇帝,行至中途,被其弟弒之,但其二子相繼為帝,故順帝踐祚後補製神御殿。《元史·順帝紀》:至元二年冬十月「丙申,命參知政事納麟監繪明宗皇帝御容。」又至正二年二月「己巳,織造明宗御容」。御容成後,則建大寺供奉,《順帝紀》:至元六年四月「庚寅,詔大天源延聖寺立明宗神御殿碑」。故其神御殿當設於此寺內。其小影堂則在上都與大都內,如歐洲皇家之chapal是也。
○八十九
二弦聲裏實清商,只許知音仔細詳。阿忽令教諸伎唱,北來腔調莫相忘。
案:《輟耕錄·雜劇曲名》條,雙調中有阿納忽、倘兀歹、忽都白等調,或即阿忽令歟?
○九十
纖纖初月鵝黃嫩,淺淺方池鴨綠澄。內苑秋深天氣冷,越羅衫子換吳綾。
○九十一
凶吉占年北俗淳,旋燒羊胛問祆神。自從受得金剛戒,摩頂然香告世尊。
案:此詩詠蒙古人由珊蠻教(巫)轉入佛教(祕宗)也。
燒羊胛:為蒙古的占卜術。《蒙韃備錄》曰:「凡占卜吉凶進退殺伐,每用羊骨扇,以鐵椎火椎之,看其兆坼,以決大事,類龜卜也。」《黑韃事略》曰:「其占筮,則灼羊之杴子骨,驗其文理之逆順,而辨其吉凶,天棄天予,一決於此。信之甚篤,謂之燒琵琶,事無纖粟不占,占必再四不已。」徐霆注曰:「燒琵琶即鑽龜也。」《元文類》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云:「每將出征,必令公占吉凶,上亦燒羊髀骨以符之。」又《元史》卷一四九《郭寶玉傳》:「辛卯春正月睿宗自洛陽來會於三峰山……睿宗令軍中祈雪,又燒羊胛骨,卜吉凶,得吉兆。」此種羊卜術為西北諸民族所共有,《遼史》卷一一五《西夏傳》中言西夏凡出兵先卜,卜法有四,其一即炙勃焦,以艾灼羊脾骨也。《多桑蒙古史》云:歐洲傳教士盧不盧克巡行蒙哥宮中時,曾見一侍者持火炙羊胛骨出,黑如薪炭,詢其故,始知蒙俗凡有事,必先炙羊胛以卜吉凶,「汗欲有所為也,命人持未炙之骨至,取而默祝之,然後付人持至汗寢室之附近兩處,以火炙之,骨黑然後呈之於汗,審其完整或碎裂,設若完整則吉,破碎則凶。」又據Peter Simon Pallas云:「蒙古為迷信民族,用珊蠻之占卜法,燒羊胛骨,觀其裂痕以卜凶吉。此種占卜術見於一蒙古書,名Dalla,此書記如何解釋火焚胛骨種種裂痕之法。胛骨中之最良者為綿羊羚羊、麋鹿馴鹿之胛骨。所用之骨,先以沸水煮熟,然後以刀剝其餘肉,以骨置火薪上,迄於術士斷定裂痕已足,乃出而觀其方位,其大小,其連屬,預卜事之吉凶、人之生死。所可異者,預言之事常驗。」以此與中國龜卜略相似,甚疑Dalla即《易經》也。
○九十二
內中演樂教師教,凝碧池頭日色高。女伴不來情思嬾,海棠花下共吹簫。
[錢注]來復《燕京雜詠》:「鴨綠微生太液波,芙蓉楊柳受風多。日長供奉傳雜譜,教舞天魔隊子歌。」
案:《元史·百官志·儀鳳司》條:「儀鳳司,秩正四品,掌樂工、供奉、祭饗之事,至元八年立玉宸院,置樂長一員,樂副一員,樂判一員。二十年,改置儀鳳司,隸宣徽院。……二十五年,歸隸禮部。」同書《雲和署》條:「雲和署,秩正七品,掌樂工調音律及部籍更番之事。……隸玉宸樂院。……署令二員,署丞二員,管勾二員,協音一員,協律一員,……教師二人。」楊允孚《灤京雜詠》:「儀鳳伶官樂既成,仙風吹送下蓬瀛。花冠簇簇停歌舞,獨喜簫韶奏太平。」注云:「儀鳳司,天下樂工隸焉。」又,「別却郎君可奈何,教坊有令趣雲和。當時不信郵亭怨,始覺郵亭怨轉多。」注云:「興和署迺教坊司屬,掌天下優人。」以上所述之各官、樂長、樂副、協音、協律、教師等均有到大內中教宮人之可能。
○九十三
大宴三宮舊典謨,珍羞絡繹進行厨。殿前百戲皆呈應,先向春風舞鷓鴣。
案:元宮大宴之典謨,約言之有五:
一,預宴者必著只孫衣,戴只孫帽。
二,宴會初開,必命重臣宣讀太祖、世祖之扎撤(可譯為遺訓或法令)。《元史》卷一三八《康里脫脫傳》;「故事:凡大宴,必命近臣敷宣王度,以為告戒。」柯九思《宮詞》:「萬國貢珍陳玉陛,九賓傳贊卷珠簾,大明殿前筵初秩,勳貴先陳祖訓嚴。」注云:「凡大宴,世臣掌金匱之書必陳祖宗大扎撤以為訓。」此扎撤一節略與基督徒餐前之祈禱,與國民黨一切禮儀先念總理遺囑類似。
三,出奇獸珍禽。楊允孚《灤京雜詠》:「錦衣行處狻猊習,詐馬宴開虎豹良,特敇雲和罷弦管,君王有意聽堯綱。」注云:「詐馬筵開,盛陳奇獸,宴享既具,必一二大臣稱成吉思皇帝扎撤,然後禮有文,飲有節矣。」《輟耕錄·萬歲山》條:「山之東為靈囿,奇獸珍禽在焉。」又《帝廷神獸》條:「國朝每宴諸王大臣,謂之大聚會,是日盡出諸獸於萬歲山,若虎豹熊象之屬,一一列訖,然後獅子至。」當時來華之歐洲人如馬可波羅及斡朶里克之行紀,皆言大宴之時有獅子引至大汗御前,向之俯伏敬禮。換言之,凡出場之奇獸皆能玩把戲,以娛預宴君王,然則奇獸即今之Circus是也。
四,陳貢品。名藩來朝,其人為一國元首,只孫宴者,如今日之state Dinner,來者必有貢獻,去時必得賞賜,其舶來之物,必有中土少見者,列於金鑾殿廄上,以展覽之。此柯九思《宮詞》「萬國貢珍陳玉陛」所詠也。
五,列優伶。楊允孚《灤京雜詠》詩注:「每宴,教坊美女必花冠錦繡,以備供奉。」《元史》卷一四三《巙巙傳》:「拜禮部尚書,監羣玉內司,巙巙正色率下。國制:大樂諸坊咸隸本部,遇公讌,衆伎畢陳。巙巙視之泊如,僚佐以下皆肅然。」
珍羞:元朝之珍羞與中國故老相傳之珍羞迥然不同,其尤著者為八珍,《輟耕錄》稱之為迤北八珍,耶律鑄稱之為行帳八珍,皆指相同之八物。八珍者,醍醐、麆沆、野駝蹄、鹿唇、駝乳糜、天鵝炙、紫玉液、玄玉漿也。前已討論過醍醐為牛酥,麆沆與玄玉漿為馬乳,紫玉漿為葡萄酒矣。其他四珍,野駝蹄與駝乳糜皆出於駱駝,蒙古人生長於漠北,重視沙漠之舟的駱駝,以駝蹄與駝乳糜為珍,則似乎不重中國珍視之「駝峯」矣。事實不然,每殺一駝,則其峯即烹而食之,席上有駝蹄,則必有駝峯。汪元量有有名之《十筵詩》云:「第二筵開入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駝峰割罷行酥酪,又進椒盤剝嫩峯。」可知駝峯仍然重視。其次鹿唇,漢籍中少見?及者,汪元量詩:「第六筵開在禁庭,蒸麋燒麂薦杯行。三宮滿飲天顏喜,月下笙歌入舊城。」不知鹿唇蒸食抑燒食也。最末為天鵝炙,此或為內筵最膾炙人口之「珍」。當時蒙古之春水,即為捕頭鵝而來,養海青,即因其善擒天鵝也。宋之三宮北狩,元帝后一再請其吃天鵝,以表現其帡幪也。汪元量詩:「第四筵開在廣寒(即今白塔一帶),葡萄酒釅色如丹,并刃細割天鵝肉,宴罷歸來月滿鞍。」又其《湖州歌》詠及天鵝者有數首:「每月支萬石鈞,日支羊肉六十斤,御厨請給葡萄酒,別賜天鵝與野麕。」天鵝為炙,野麕之唇為鹿唇也。又「雪子飛飛塞面寒,地爐石炭共團圞,天家賜酒十銀甕,熊掌天鵝三玉盤。」此言中國珍羞「熊掌」仍為蒙古皇帝玉食。又「夜來酒醒四更過,漸覺衾裯冷氣多,踏雪敲門雙敕使,傳言太子送天鵝。」詠之不已,可見內廷之重視天鵝也。此外之珍羞,則有鵪鶉與野雉。汪元量詩:「第七筵排極整齊,三宮遊處軟輿提,杏漿新沃燒熊肉,更進鵪鶉野雉鶏。」至於一般肉類,則以羊為主,非極隆重之大宴不刑馬,有馬肉時,只少許入粥。汪元量詩:「第三筵開在蓬萊(白塔一帶),丞相行酒不放杯。割馬燒羊熬解粥,三宮宴罷謝恩迴。」
百戲:每大宴,必列優伶,優伶中有百戲在焉,有管弦隊(如今日之Music Band),有善歌者,有善舞者,不時演出。汪元量《湖州歌》:「第八筵開在北亭,三宮豐燕已恩榮,諸行百戲都呈藝,樂部伶官叫點名。」《草木子》曰:「散樂則立教坊司,掌天下妓樂,有駕前承應、雜戲、飛竿、走索、踢弄藏■〈木厭〉等伎。」此元時百戲也,吳自牧《夢梁錄》記宋時之百戲曰:「百戲,踢弄家,每於明堂郊祀年分,麗正門宣赦時,用此等人上竿,搶金雞,兼之百戲,能打筋斗,踢人,踏蹺上索,打交輥脫索,索上擔水,走裝神鬼,舞判官,斫刀蠻牌,過刀門圈子等。」略與元時百戲相同。除職業百戲家表演外,尚可包括從西藏等處傳來的戲法,略與漢以來所謂吞刀履火相類之百戲,或魚龍曼延之百戲相類者,即《元史》卷二○二《釋老傳》中之幻術也:「又有國師膽巴者……時懷孟大旱,世祖命禱之,立雨。又嘗咒食投龍湫,頃之奇花異果上尊湧出波面,取以上進。」《馬可波羅行紀》云:「大汗欲飲酒時,此輩巫師能作術,使飲醆自就汗前,不用人力。」又鄂爾里克亦曾目擊,云:「作幻術者能使滿盛酒之金杯自行穿過空氣,送至飲者面前。」幻術外,尚有角觝之戲。
舞鷓鴣:當係伶人隨鷓鴣曲而舞也。汪元量詩「拍手高歌舞雁兒」,當即指此。然則舞鷓鴣,非舞雁兒也。
○九十四
興聖宮中侍太皇,十三初到捧罏香。如今白髮成衰老,四十年如夢一場。
案:興聖宮,《元史·武宗紀》:至大元年三月「建興聖宮」。又,至大二年五月「以通政院使憨剌合兒知樞密院事,董建興聖宮」。又至大三年十月「帝率皇太子、諸王、羣臣朝興聖宮,上皇太后尊號冊寶」。可知此宮乃武宗建以奉太后者。據《元史》則劉德溫乃監建興聖宮者,而興聖宮之上梁文乃袁桷撰,見《清容居士集》。至於此宮之制度,《輟耕錄·宮闕制度》曾詳載之:「興聖門,興聖殿之北門也,五間三門重簷,東西七十四尺。明華門在興聖門左,肅章門在興聖門右,各三間一門。興聖殿七間,東西一百尺,深九十七尺。柱廊六間,深九十四尺。寢殿五間,兩夾各三間。後香閣三間,深七十七尺。正殿四面朱懸瑣窗,文石甃地,藉以毳茵,中設扆屏榻張,白蓋,簾帷皆錦繡為之。」案太液池之西有二宮,北曰興聖,南曰隆福。隆福本為皇太子所居之宮,成宗時為皇太后所居之宮,而武宗建新宮,興聖宮奉其母,名答己。答己歷武宗、仁宗兩朝皆為皇太后,至英宗時則晉位太皇太后,答己崩於至治三年。泰定帝時,似無人居此。文宗則喜御興聖宮,《元史·文宗紀》:天曆元年十月「帝御興聖殿,齊王月魯帖木兒……等奉上皇帝寶。」柯九思《宮詞》:「親王上璽宴西宮,聖祚中興慶會同。爭捲珠簾齊仰望,瑞雲捧日御天中。」注云:「天曆元年十月二十三日上都送寶來的時分,興聖殿御宴,其間有五色祥雲捧日。」文宗創辦之奎章閣,即在興聖殿之西廡。文宗崩,其后弘吉剌氏或循答吉太后故事小居興聖宮,但後至元六年順帝詔安置東安州,此宮後當為奇氏遷入。《元史》言奇氏為第二皇后居興聖宮,為伯顏罷相後沙剌班請立,為後至元六年事,前此不居此宮也。《庚申外史》言祁氏於至元元年為次宮皇后,居興聖宮,非也。興聖宮因瀕太液池之西,又稱西宮。奇氏則西宮娘娘也。《輟耕錄·后德》條:「皇后宏吉剌氏,第二皇后奇氏素有寵,居興聖西宮,帝稀幸東內。」東內乃正宮也。
太皇:元時有太皇太后稱者二人,一為順宗昭獻元聖皇后,弘吉剌氏,為英宗之祖母,有太皇太后之號,名符其實。又一為文宗卜答失里皇后,弘吉剌氏,寧宗時尊為皇太后,至順三年十二月御興聖宮受朝賀,為垂簾太后,臨朝稱制。寧宗崩,順帝立,尊為太皇太后,雖后為嬸,非祖母,皇太后當時大權在握,欲捧之者則有晉「皇太后」為「太皇太后」之一舉。胡元名份甚亂,仁宗為武宗之弟,而立為皇太子,亦甚不通。此元統元年事也。至後至元六年順帝已長大,能脫離其嬸之控制而統治,遂下詔聲討其罪,去其尊號,安置東安州。此詩中之太皇似指文宗后,其失勢之年為西曆一三四○年,前此八年文后有太皇之號,《元宮詞》百章多詠順帝一朝舊事也。
案:此詩頗有討論之必要,一因朱偰著《元大都宮殿圖攷》,曾引此詩,而注曰:「此詩係詠李宮人者,善琵琶。」惟細攷李宮人之事蹟,則與此詩頗不合,不知朱氏係根據何出,而得此詩詠李宮人事說。李宮人為一名人,此詩中之宮女則微不足道,不可同日而語也。李宮人之故事,元人詩文中,頗有詠及者。揭傒斯《琵琶引》序云:「鄠縣亢主簿言有李宮人者,善琵琶,至元十九年以良家子入宮,得幸,上比之昭君。至大中,入事興聖宮。比以足疾,乃得賜歸侍母,給內俸如故,因亢且乞詩於余,遂作《李宮人琵琶引》,其詞曰:茫茫青塚春風裏,歲歲春風吹不起。傳得琵琶馬上聲,古今只有王與李。李氏昔在至元中,少小辭家來入宮。一見世皇稱藝絕,珠歌翠舞忽如空。君王豈為紅顏惜,自是衆人彈不得。玉觴為舉樂乍停,一曲便覺千金值。廣寒殿裏月流輝,太液池頭花發時。舊曲半存猶解譜,新聲萬變總相宜。三十六年如一日,長得君王賜顏色。形容漸改病相尋,獨抱琵琶空嘆息。興聖宮中愛更深,承恩始得遂歸心。時時尚被宮中召,強理琵琶弦上音。琵琶轉調聲轉澁,堂上慈親還佇立。回看舊賜滿床頭,落花飛絮春風急。」
又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八《李宮人琵琶行》亦記其事曰:「先皇金輿時駐蹕,李氏琵琶稱第一,素指推卻春風深,行雲停空駐晴日。居庸舊流水,浩浩蕩蕩亂人耳;龍崗古松聲,寂寂歷歷不足聽。天鵝夜度孤雁響,露鶴月唳哀猿驚。鵾絃水晶絲,龍柱珊瑚枝,願上十萬壽,復言長相思。廣寒殿冷芙蕖秋,簇金雕袍香不留。望瀛風翻浪波急,興聖宮前斂容立。花枝羞啼蝶旋舞,別調分明如欲語。憶昔從駕三十年,宮壺法錦紅茸氈,駝峯馬湩不知數,前部聲催檀板傳,長樂晝濃雲五色,侍宴那嫌頭漸白。禁柳慈烏飛復翾,為言返哺明當還。朝進霞觴辭輦道,母子相對猶朱顏。君不聞,出塞明妃恨難贖,請君換譜迴鄉曲。」二詩同記李宮人為元世祖時之琵琶國手,故有「一見世皇稱藝絕」之句,在宮時備受尊崇,并無一字言其曾捧罏香。又其在宮之年數,一曰「三十六年如一日」,一言「憶昔從駕三十年」,未言「四十」之數。又李宮人回故土,其母尚在,不獨母女能重聚,稱為盛事,且其生活優遇,給內俸如故,猶可富裕以終天年,而元宮詞此詩中之小女子,四十年後生活狼狽,「夢一?」非快樂之形容辭也。然則朱氏李宮人說非矣,詩中之宮女為誰,恐仍係老嫗自道。但周憲王《元宮詞百章序》中僅言此老嫗年七十矣。若此嫗於十三歲入宮侍文后,捧罐香,至永樂元年入周府,其年齡至少為七十五,或周王僅舉其成數歟?此老嫗於亡國後至永樂四年為三十八年,與四十相近,此詩不知近事實否?故此詩可討論之處,仍未完全解決,俟後之通儒可也。或四十年為其在宮中之年數,果如是,則其入周府時年逾八十八,非七十矣。
○九十五
萵苣顏色熟櫻桃,樹底青青草不薅。生怕百禽先啄破,護花鈴索勝琅璈。
案:櫻桃是果之珍品,歷代列為原廟薦新之「時新」,見前第十首宮詞詩注,《元史》卷七十四《祭祀志·薦新》條:「櫻桃,竹筍,蒲筍,羊,仲夏用之。」張昱《宮中詞》:「櫻桃紅熟覆黃巾,分賜三宮遺內臣,拜跪酬恩歸院後,金盤酪粉試嘗新。」据云皇莊北果園之櫻桃味至美。
護花鈴:《開元遺事》:「寧王至春時,於後園中紉紅絲為繩,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史掣鈴以驚之。」此為保護花而製之鈴。然此詩中所詠,乃護果(櫻桃)而繫護花鈴。是故其功用略與田野中之稻草人相似。
○九十六
昨朝進得高麗女,太半咸稱奇氏親。最苦女官難派散,總教送作二宮嬪。
案:高麗女,元季宮庭中高麗女子充斥,因高麗女子為貢品也。王逢悼元之《無題》詩有曰:「驛斷高麗貢美人」之句,然明初高麗仍以美人入貢,永樂之寵妃權氏,即高麗女也。又永樂之生母?氏,亦有為高麗女說。元末宮中高麗女充斥,由奇氏大力培植其勢力而致。權衡《庚申外史》言祁氏以出身微賤,雖得寵,而不得立為正宮皇后,「多蓄高麗美女,大臣有權者,輒以此女送之。京師達官貴人必得高麗女,然後為名家。高麗女婉媚善事人,至則多奪寵,自至正以來,宮中給事使令,大半為高麗女,故四方衣冠靴帽大抵皆依高麗矣。」此說甚是,惟遺宮中宦者多高麗人,不僅宮女也。高麗女為奇氏耳目分佈於各貴人家,如密探然。《草木子》曰:「北人女使必得高麗女孩,家童必得黑厮,不如此,謂之不成仕宦。」高麗女孩不僅為婢,又多為妾,《輟耕錄·高麗氏守節》條:「中書平章闊闊歹之側室高麗氏,有賢行,平章死,誓弗貳適。」然則夫死別嫁者多矣。元末宮中衣飾盛行高麗式樣,張昱《輦下曲》:「緋國宮人直女工,衾裯載得內門中,當番女伴能包袱,要學高麗頂入宮。」高麗衣飾盛行,無怪乎河西女子入宮見譏矣(見前第八十一首)。不獨衣冠靴帽行高麗式樣,高麗語亦頗時髦,張昱《輦下曲》:「玉德殿當清灝西,蹲龍碧瓦接榱題,衛兵學得高麗語,連臂低歌井即梨。」此類詩詞,元人文學中甚富,不勝枚舉也。又高麗人在元時為漢人八種之一,與契丹、女真、渤海等為一類,在契丹後,女真前,可知其價甚高也。
○九十七
寶殿遙聞珮玉珊,侍朝常是奉宸歡。要知各位恩深淺,只看珍珠罟罟冠。
案:此詩或係夏雲英作。
珍珠:案珠之大者曰塔納,已見前宮詞第五十一首註,《元朝秘史》塔納兩字之旁注及譯文均作大珠。此物極為蒙古王室重視,《元朝秘史》記塔塔兒有塔納禿?只烈,即大珠衾,因為其少見而特書之。畏吾兒亦都護以塔納思入貢,因其貴重也。太祖時珠已被視為寶。當其征西域時,破花剌子模國,維失忒鄉民搜花剌子模兵尸身得寶石甚夥,廉價售之,緣蒙古兵無所用,故不取,而為鄉民所得。但在蒙古兵拔阿母河北岸之忒耳迷城時,欲屠其民,有老婦將受刃,呼曰:「有美珠願獻。」及索珠,則云已嚥入腹中。乃剖腹出珠。成吉思汗以為他人亦有嚥珠之事,命盡破諸死者之腹以求之。此可証明太祖時蒙古人重珠,不重寶也。此時或已用珠飾罟罟矣。至太宗時,后妃已用珠為飾,有一膾炙人口之故事。一日太宗出獵,有窮民獻三瓜,而帝未著金,乃命其后末格取耳環之兩大珍珠以賜之,后以其人不知珠價,不如俟明日以衣與金賜之。太宗曰:「其人貧如此,汝以為能待明日乎?若以珠予之,此珠將必仍屬我也。」其人得珠,果以賤價售之,購珠者見珠大而美,以獻帝,帝乃以珠還后。太宗時已令報達國(大食)以塔納思為歲貢矣。此後元之只孫衣為珠衣,只孫帽為珠帽,用珠為御衣之繡花,用珠為罟罟之裝飾,當在此時矣。《析津志》描寫罟罟如下:「罟罟,以大紅羅幔之……用大珠穿結龍鳳樓臺之屬,飾於其前後,復以珠綴長條,緣飾方絃,掩絡其縫。又以小小花朶插帶,又以金纍事件裝嵌,極貴。寶石塔形在其上,頂有金十字,用安翎筒以帶鶏冠尾……罟罟後,上插鶡鶏翎兒,染以五色,如飛扇樣。先帶上紫羅,脫木華以大珠穿成九珠方勝。或著勝葵花之類,妝飾於上,與耳相聯處安一小紐,以大珠環蓋之,以掩其耳在內……環多是大塔形胡蘆環,或是天生胡蘆,或四珠,或天生茄兒,或一珠……」總之,罟罟上滿佈大珠為飾,當時人造珠尚不普遍,故歐洲人見之詫為世界上最大之珠飾於后妃罟罟上矣。罟罟之情狀,可於世祖察必皇后之冠見其一斑。當時后妃之位高者其冠必更高,其珠必更大,見冠之高低,珠之大小,則知其貴於普通妃嬪矣。柯九思《宮詞》:「黃金幄殿載前車,象背駝峯俱寶珠。三十六宮齊上馬,太平清暑話灤都。」畫出歲幸上都之輜重厥惟答納矣。蓋因開詐馬宴時,預宴者必著珠衣冠(罟罟即女子所頂之珠冠也)。
○九十八
元統年來詔勅殷,中書省裏事紛紜。昨朝傳出宮中旨,江淛支鹽數萬斤。
案:元統為元順帝之年號之一。順帝御宇三十六年,有年號三:一元統,自癸酉至甲戌(西曆一三三三——一三三四年);二[後]至元,自乙亥至庚辰(西曆一三三五——一三四○年);三至正,自辛巳至戊申(西曆一三四一——一三六八年)。
鹽:《元史》卷九十四《食貨志·鹽法》條有兩淮之鹽條與兩浙之鹽條,至於鹽之運輸則有鹽運司。卷九十七《食貨志·鹽法》條,有[後]至元五年兩浙運司申中書省,陳述鹽法大壞,民不聊生也:「本司自至元十三年(西曆一二七六年)創立,當時未有定額。至十五年始立額,辦鹽十五萬九千引,自後累增至四十五萬引。元統元年又增餘鹽三萬引,每歲總計四十有八萬。每引初定官價中統鈔五貫。自後增為九貫、十貫,以至三十、五十、六十、一百,今則為三錠矣。每年辦正課中統鈔一百四十四萬錠,較之初年,引增十倍,價增三十倍。課額愈重,煎辦愈難。」元末羣雄初起,白蓮教首先起義,然蒙古兵尚可鎮壓,後則方國珍起於浙江,張士誠起於江南,皆與鹽梟聚集有關。凡不滿官鹽之貴者,可響應之。不久陳友諒、朱元璋亦各立義幟,元祚亡矣。
斤:疑為引之誤。朝廷支鹽以引計,不以斤計也。
○九十九
穀雨天時尚薄寒,梨花開謝杏花殘。內園張蓋三宮宴,細樂喧闐賞牡丹。
案:三宮,元季三宮說已於宮詞第一首詩注討論之,茲略補充一二。順帝一朝三宮,一正宮皇后,初為答納失里皇后欽察氏,元統二年立,至元元年其兄唐其勢失勢,伏誅,伯顏遷后出宮,鴆后於開平民舍。繼而為伯顏忽都皇后,弘吉剌氏,於[後]至元三年三月立,至正二十五年崩,在位二十八年,崩時年四十二,立時年約十三四。三為高麗女奇氏。已詳宮詞第二十七首、第三十九首、第九十六首詩註。二西宮,或稱次宮,皇后為次皇后,或曰二皇后。奇氏,名完者忽都,於[後]至元六年夏四月立為第二皇后,或稱西宮皇后,或稱次皇后。奇氏晉為正宮後,當有承繼人。三皇后木納失里,弘吉剌氏,見《元史》卷四十一《順帝紀》:「是歲,隆福宮三皇后弘吉剌氏薨。」隆福宮,亦西宮也,在興聖宮之南。故正宮居東內。此三皇后之薨,又見《元史》卷一四三《自當》傳。薨後,當有承繼守宮者,不知何人。故順帝一朝三宮皇后之名完備者只有一短時期,為至元六年至至正七年,隆福宮三皇后之立,亦當在至元六年。
牡丹:元宮人似乎最重牡丹,以牡丹花送禮為元時韻事。看牡丹為遊春之詩人雅集,無怪乎詠之不已。
○一百
新頒式樣出宮門,不許倡家服用新。伎女紫衣盤小髻,樂工咸著戴青巾。
案:倡家服,《元史·順帝紀》:「至元五年禁倡優盛服,許男子裹青(綠也)巾,婦人服紫衣,不許戴笠乘馬。」又《元典章》載:「娼妓穿著紫皂衫子,戴角冠兒,娼妓之家長并親屬男子,裹青頭巾。」青,綠也。明沿元制,樂人例用碧綠巾裹頭,而宮妓皆隸樂籍。故中國人以妻之有淫行者,謂其夫戴綠頭巾,而俄國人則謂其夫為戴角者,當皆出於元制度。笠在元朝為貴者夏季之冠,故倡家不得戴也。鄭所南《心史》謂韃主(忽必烈)頂笠,蒙古人皆頂笠。
○一百一
夢覺銀臺書燭殘,窗前風雪滿雕欄。為嫌衾薄和衣睡,火冷金罏夜半寒。
○一百二
聖心常恤靉馬貧,特勅中書賜絹銀。分得不均嗟怨衆,受恩多是本朝人。
案:靉馬,見前宮詞第四十首詩註,該詩中作靉抹,元順帝時頗有天災水患,如今日之Naturaldisaster,帝例給恩賜以賑之,《元史·順帝紀》:至元元年「詔以鈔五十萬錠,命徽政院散給達達兀魯思、怯薛丹、各愛馬。」又至元五年「五月己未朔,晃火兒不剌,賽禿不剌,紐阿迭列孫,三卜剌等處六愛馬大風雪,民饑,發米賑之。」又至元五年八月「庚寅,宗王脫歡脫木爾各愛馬人民饑,以鈔三萬四千九百錠賑之,宗王脫憐渾禿各愛馬人民饑,以鈔萬一千三百五十七錠賑之。」又至元六年十月,「各愛馬人不許與常選。」又至正十二年正月,「五愛馬添設忽剌罕赤一百名。」至正十三年十月「壬戌,賜皇太子五愛馬怯薛丹二百五十人鈔各一百一十錠。」
本朝人:《輟耕錄·氏族》條載元時人民分四氏族:蒙古有七十二種,色目有三十一種,漢人有八種(契丹、高麗、女真等為漢人)。至於漢人,則恐與南人同列,為社會低層人種。各愛馬有災難則賑,朝廷視人種而賑多寡;若非蒙古人,則賑寡也。
○一百三
曉燈垂燄落銀缸,猶自春眠近小窗。喚醒玉人鶯語滑,寶釵敲枕理新腔。
案:以上所錄《元宮詞》一○三首,其中當有三首夏雲英之作品,目前獨第九十七首敢斷為夏作。
元宮詞百章箋注 - 傅樂淑著,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
●附錄
周定王朱橚傳
周憲王朱有燉傳(一)
周憲王朱有燉傳(二)
夏雲英傳
○周定王朱橚傳
周定王橚,太祖第五子。洪武三年封吳王。七年,有司請置護衛於杭州。帝曰:「錢塘財賦地,不可。」十一年改封周王,命與燕、楚、齊三王駐鳳陽。十四年就藩開封,即宋故宮地為府。二十二年,橚棄其國來鳳陽。帝怒,將徙之雲南,尋止,使居京師,世子有燉理藩事。二十四年十二月敕歸藩。建文初,以橚燕王母弟,頗疑憚之。橚亦時有異謀,長史王翰數諫不納,佯狂去。橚次子汝南王有告變。帝使李景隆備邊,道出汴,猝圍王宮,執橚,竄蒙化,諸子並別徙。已,復召還京,錮之。成祖入南京,復爵,加祿五千石。永樂元年正月詔歸其舊封,獻頌九章及佾舞。明年來朝,獻騶虞。帝悅,宴賜甚厚。以汴梁有河患,將改封洛陽。橚言汴堤固,無重勞民力。乃止。十四年疏辭所賜在城稅課。十八年十月有告橚反者。帝察之有驗。明年二月召至京,示以所告詞。橚頓首謝死罪。帝憐之,不復問。橚歸國,獻還三護衛。仁宗即位,加歲祿至二萬石。橚好學,能詞賦,嘗作《元宮詞》百章。以國土夷曠,庶草蕃廡,考核其可佐饑饉者四百餘種,繪圖疏之,名《救荒本草》。闢東書堂以教世子,長史劉淳為之師。洪熙元年薨。
子憲王有燉嗣,博學善書。弟有■〈火動〉數訐有燉,宣宗書諭之。有■〈火動〉與弟有熺詐為祥符王有爝與趙王書,繫箭上,置彰德城外,詞甚悖。都指揮王友得書以聞。宣宗逮友,訊無跡。召有爝至,曰:「必有■〈火動〉所為。」訊之具服,並得有熺掠食生人肝腦諸不法事,於是並免為庶人。有燉,正統四年薨,無子。
(《明史》卷一一六)
○周憲王朱有燉傳(一)
王諱有燉,周定王之長子,高皇帝之孫也。洪熙元年襲封,景泰三年薨,在位二十八年,謚曰憲。王遭世隆平,奉藩多暇,勤學好古,留心翰墨,集古名蹟十卷,手自臨摹,勒石名《東書堂集古法帖》,歷代重之。製《誠齋樂府傳奇》若干種,音律諧美,流傳內府,至今中原絃索多用之。李夢陽《汴中元宵》絕句云:「中山孺子倚新妝,趙女燕姬總擅場。齊唱憲王新樂府,金梁橋外月如霜。」繇今日思之,東京夢華之感,可勝道哉!王詩有《誠齋錄》、《新錄》諸集傳于世。如《春日》云:「深巷日斜巢燕急,小樓風靜落花閒。」《春夜》云:「彩檻露濃垂柳濕,珠簾風靜落花香。」《秋夜》云:「梧桐露滴鴛鴦瓦,楊柳風寒翡翠堂。」《牡丹亭書景》云:「鶯歸小院穿青柳,燕蹴飛花過粉牆。」《日暮》云:「林鳩喚友常知雨,海燕將雛不避人。」《雲林清趣》云:「采藥一僧雲外去,巢松雙鶴雨中還。」《送人》云:「南浦斷虹收雨去,西風新雁帶霜來。」《漫興》云:「南國音書歸雁盡,西園風雨落花愁。」《和王長史》云:「採得藥苗還竹徑,著殘棋子坐花陰。」《紅心驛》云:「枕上夢回鶯語滑,窗前風定柳陰涼。」《橫堤晚望》云:「神如秋水十分淨,心似中原萬里平。」皆風華和婉,渢渢乎盛世之音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乾集下)
案:錢氏所云朱有燉生卒年歲不詳、不實,以《明實錄》證之:
一,洪武十二年春正月丁亥(十九日,西曆一三七九年二月六日)皇第六孫有燉生,周王世子也。(《太祖實錄》卷一二二)
二,正統四年五月戊辰,周王有燉疾,久未愈,上命太醫院精醫術者往療之。甲戌(二十七日,西曆一四三九年七月八日),周王有燉薨。王周定王嫡長子,母妃馮氏。洪武十二年生,二十四年冊封為世子,洪熙元年襲封周王。王博學善書,所著有《誠齋集》,所臨有《東書堂法帖》,至是薨,享年六十有一。訃聞,上輟視朝三日,遣官致祭,謚曰憲,命有司營葬。(《英宗實錄》卷五五)
○周憲王朱有燉傳(二)
憲王諱有燉,定王第一子,性警拔,嗜學不倦。建文時,父定王被鞫,世子不忍非辜,乃自誣伏,故定王得末減,遷雲南蒙化,而留王京師,已復安置臨安。及復國,文皇為《純孝歌》以旌之。章皇故與王同舍而學,極蒙知眷,至是恩禮視諸王有加,顧不以貴寵廢學,進退周旋,雅有儒者氣象。日與劉渡、鄭義諸詞臣剖析經義,多發前賢所未發。復善吟詠,工書兼精繪事,詞曲種種,皆至妙品,人得片紙隻削,至今珍藏。正統四年薨,葬祥符城南之棗林莊。(《開封府志》卷七)
案:朱橚與朱棣同母,皆?氏生,其事甚秘密。蒙古史家謂朱棣乃元順帝子。周王有蒙古血,宜其子對蒙古風俗有興趣也。
○夏雲英傳
雲英,姓夏氏,周憲王之宮人也。憲王誌其墓曰:「雲英,山東莒州人。五歲能誦孝經,七歲學佛,背誦法華、楞嚴等經。琴棋音律,剪製結簇,一經耳目,便皆造妙。姿色絕倫,淡妝素服,雖仙姝不足多也。年十三,選為周世子宮人。元妃呂氏薨,遂專內政。國有大事,多與裁決。明白道理,有賢明婦人之風。余嘗令詠鶻詩,雲英以箴進,戒余勿畜之以傷生。其因事納規如此。年二十二,屬疾,退房求為尼,以了生死。受菩薩戒,習金剛密乘,法名悟蓮。不二載,洞明內典。永樂十六年六月,作偈示衆吉祥而逝,年二十有四。雲英端正溫良,居寵能畏,雅好文章,不樂華靡。嘗取女誡端操清靜之義,名其閣曰『端清』。有《端清閣詩》一卷,凡六十九首。又作《法華經讚》七篇。」(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
●後序
三十六年前,我曾在《禹貢》周刊上陸陸續續發表了《明周憲王朱有燉元宮詞百章箋注》一文,因為是在《經世日報》副刊上每周一期,故前後拖了兩年。《禹貢》有高明的文章,便停;有時闕稿,便可發表一兩首詩注;只有一次全頁都印拙作。不過大體說來,宮詞注是一種補白,有申縮性而已。現在為什麼又把這拋棄已久的舊作重抄,浪費時間與精力呢?這由于幾個原因,略述如下:
一 元宮詞百章的作者
二 關於箋注
○一 元宮詞百章的作者
明初永樂年間,汴梁的周王府出版了一冊《元宮詞百章》,不著作者姓名,只署名「蘭雪軒」(或作「蘭雪主人」,)序文寫於永樂四年二月朔日(西曆一四○六年二月十九日),大概即印於永樂四年。當時似無人注意這一小冊詩集,後來便有種種猜測:誰是元宮詞的作者?
《元宮詞百章》的作者是誰在明末已有三說,即周恭王睦說,周憲王有燉說,周定王橚說。沒有定論。
第一說周恭王睦為元宮詞的作者,劉效祖主之。他大概一時疏忽,筆誤為恭王,或其稿由他人抄寫時弄錯。錢謙益在《列朝詩集》中過錄《元宮詞百章》的原序時,在「蘭雪軒製」下加了一註:
萬曆中都人劉效祖序云周恭王所撰,恭王受封在世廟時,傳寫之誤也。此說甚是,《元宮詞百章》於永樂四年寫成,那時睦還未出世,周恭王為作者說無法成立。
第二說周定王橚為元宮詞的作者,朱彝尊主之。他可能受朱謀?的影響,以為永樂時代的周王應當是朱橚,因朱橚死於洪熙元年。在《靜志居詩話》中,他說:
《元宮詞百章》,宛平劉效祖序稱周恭王所撰固繆,錢氏《列朝詩集》作周憲王亦非也。其自序云:「元起沙漠,其宮庭事蹟無足觀者,然要知一代之事,以紀其實,亦可備史氏之采擇焉。永樂元年欽賜予家一老嫗,年七十矣,迺元后乳母女。常居宮中,知元舊事,間嘗訪之,備陳其事。故予詩百篇,皆元宮實事,亦有史未曾載,外人不得而知者,遺之後人,以廣多聞焉。」末署永樂四年春二月朔日蘭雪軒製。按序所云,元宮詞當是定王作。考定王以洪武十四年(西元一三八一年)之國,至洪熙元年(西元一四二五年)薨,序題永樂四年,則為定王無疑矣。
竹垞是許多巨著的作者,他有定王為宮詞的作者的定論,朱橚為元宮詞的作者便見於《明史》與《明詩綜》等大書了。後之學者多從朱說。可是竹垞完全按年齡判斷元宮詞作者,永樂年間周府的主人誠然是朱橚,忘了那時生於洪武十三年正月的周世子已是滿二十七歲的中年人了。他是周府的小主人,由他寫元宮詞百章也是十分可能的。
第三說周憲王有燉為元宮詞的作者,錢謙益主之,他在《列朝詩集》中曾斥周恭王說之非,但未提及周定王,故留下一隙為朱彝尊所乘。事實上,雖然牧齋著書不如竹垞嚴謹,元宮詞的作者為憲王,則牧齋是,竹垞非,理由頗多,略舉一二:
一,周憲王作詩,十分貪多,有一詠百首的癮。我們知道他有《誠齋牡丹百詠》、《誠齋梅花百詠》、《誠齋玉堂春百詠》。元宮詞也是百詠,很符合憲王的個性。
二,這一百章宮詞是不甚成熟之作,口氣有時稚氣,如定王作,口吻當不同。這也符合周憲王的年歲,不滿三十。
三,元宮詞百章實有一○三首,其中或有三首不是周王所作,而是一位才貌雙絕的少女夏雲英所作,因為我在《辭源》(正續編合編本)网部罟罟冠條下查到:
金元貴婦所載之冠(案金朝婦人不頂罟罟冠,《辭源》作者誤矣)。[夏雲英詩]「要知各位恩深淺,只看珍珠罟罟冠。」
這兩句詩正是元宮詞百章中的文字。那麼誰是夏雲英呢?《明史》卷九十九《藝文志》中明載:
周憲王宮人夏雲英《端清閣詩》一卷。
《端清閣詩》是稀書,在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中有著錄,我找了四十年未得。但在《列朝詩集》閏集《香奩》上有周憲王為她作的小傳。明朝藩王之妻為妃,妾為夫人。雲英的身份非妃,亦非夫人,而是一宮人。名義上她沒有封號,而事實上用清朝的術語來講,便是位側福晉。她沒有「名分」,大概因為她已出家修行了,而且死得很早。她與周憲王情同夫婦,是憲王的「內人」。這在憲王為她作的墓誌銘中表現了,憲王有《雲英》一詩云:
雲英何處訪遺蹤,空對陽臺十二峯。
可知兩人感情極好。元宮詞百章中有雲英的詩羼入,當然不會是定王所作了。我以為宮詞百章共有一○三首,至少有三首為夏雲英所作。
四,我疑心錢謙益的元宮詞百章是從周憲王《誠齋新錄》中摘出,可是他沒有注明出處。元宮詞百章應當是刊於《誠齋新錄》中,很奇特地,竟是在朱彝尊《日下舊聞》中引錄。如卷三十二《宮室》棕殿下,他一共引了三首出於《誠齋新錄》的元宮詞:
泰定元年十二月,新作棕殿成。……周憲王元宮詞:棕殿巍巍西內中,御筵簫鼓奏薰風。諸王駙馬咸稱壽,滿酌葡萄獻玉鍾。
案此即百章之第三首也。又云:
棕殿少西出掖門為慈仁殿。又後苑中為金殿,四外盡植牡丹百餘本。
又引周憲王元宮詞二首:
東風吹綻牡丹芽,漠漠輕陰護碧紗。向曉內園春色重,滿欄清露濕桃花。
穀雨天時尚薄寒,梨花開謝杏花殘。內園張蓋三宮宴,細樂喧闐賞牡丹。
案第一首即百章之第五首,而第二首為第九十九首。三首皆注明引自周憲王《誠齋新錄》。此書應為竹垞晚年才讀到,否則不至于在《靜志居詩話》中發謬論矣。
五,《誠齋新錄》是稀書,或早已絕跡了,我們找不到了,可是周憲王尚有一出版物,其中明明有「蘭雪軒」的圖章,這是元宮詞百章為朱有燉作的鐵證,這一件十分寶貴的周府出版物就是乾隆年間詞臣們一致認為早已佚亡的東書堂褉帖。
原來朱有燉是一位書家,於永樂十五年曾刻《蘭亭序》及《圖畫詩》,為《東書堂重摹唐模賜本蘭亭序》,有定武蘭亭本三、褚遂良摹本一、唐摹賜本一,凡五帖,有燉為之跋;又摹李公麟流觴圖、柳公權書孫綽蘭亭後序并札、米芾跋,附以有燉書諸家蘭亭考證并跋。這就是享盛名的東書堂褉帖石刻了。可是到了萬曆年間,此石刻之帖已成稀物,至萬曆二十年益王翊鈏重刻,又加了趙孟頫的跋、朱之藩的跋,稱為益府重刻蘭亭序及圖畫詩。二十五年後益府重刻的《蘭亭序》也成稀物了,益王之子常補刻,補刻明太祖《流觴圖記》於卷首。據明末錢穀之子允治說,周府帖與益府帖有天淵之別,益刻遠不及周刻,僅存其影響而已。可是到了乾隆時代,連益府刻石也不全了,乾隆四十五年下諭令詞臣設法補全,《流觴圖》令賈全臨仿,這叫做《乾隆端石蘭亭圖帖》。此帖我至少看到過二本。就書法而言,益府刻石不及周府刻石,乾隆端石刻不及益府刻石,是可斷言的。可是三十多年前我好像在華府(或巴黎)看到了一卷《明周府東書堂重摹唐模賜本蘭亭序及圖跋全卷,是清朝恭王之孫溥儒發行的,有英文題簽為 A Reproduction of the Lan-ting Caligraphy Scrollby Wang Hsi-Chih, published by p'u Ju, 出版所在地是臺北,年月日忘了記錄。在這卷褉帖中有朱有燉的跋,下面蓋了「蘭雪軒」的印。如此,《元宮詞》百章作者是誰便不會再有問題了。「蘭雪軒」是周憲王書齋,他大概有一別號「蘭雪主人」。誠齋是其字,或號。他有許多的號,見傅惜華的憲王傳。
從以上所述可知把《元宮詞百章》的作者考出是誰不僅可證明玉堂學士們撰寫的《明史》有時并不正確,雖然朱竹垞著書一向以嚴謹稱,有時也會疏忽。同時在乾隆四十五年大家以為周府石刻早已不在人間了,卻會重現于臺北,因此可得一結論:權威之說未必全可信也。
○二 關於箋注
我為什麼把這已經印過的舊作抄錄了重新發表呢?原來這本箋注是我在國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作碩士論文時寫的,我的論文題目是《元代斡耳朶生活考》,宮詞箋注是論文的附錄,但因在報端陸陸續續地印了,繳論文時便把附錄略去。我的論文一共抄寫了三份,全繳給了考試委員會了。考試及格後,我便匆匆出國了。四十年後重回母校,希望能找到我的論文,準備整理一下,予以發表。不幸我因流落異國,功不成,名不就,萬分潦倒,學業荒疏久矣,岩穴寒士之舊業,不為母校重視,竟將當日所呈之三份論文皆當作廢紙棄之久矣。我回北大三次,交涉良久,始終未能找到自己的心血。言之心痛!論文亡矣,論文之附錄因曾已發表於報端,尚可收回一部(此稿僅印過一部分,我因出國,便停止投稿了),現在勉強把四十年前的文章補全,此乃敝帚自珍,留此以紀念抗日期間斷?畫粥時代的一點讀書成績。
或問,四十餘年來,我命運多舛,學無寸進,蕪文當一文不值,無人屑於閱讀了,自費印此書,豈非毫無意義。但我有把握《元宮詞百章箋注》并非完全無用之書,因為我曾讀到一本John D.Langlois,Jr.所編《蒙古人治下之中國》(China under Mongol Rule),一九八一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部出版,這是一本十二位職業學者集體著作,其中有一篇論文《蒙古對北曲發展之影響》(Mongol Influenceon the Divelopment of Northern Drama),作者S.West 一共翻譯了三首元宮詞,即(一)初調音律是關卿,伊尹扶湯雜劇呈。傳入禁垣官裏悅,一時咸聽唱新聲。(二)屍諫靈公演傳奇,一朝傳到九重知。奉宣齎與中書省,諸路都教唱此詞。(三)江南名伎號穿針,貢入天家抵萬金。莫向人前唱南曲,內中都是北方音。他很忠實地寫道:
我沒有讀過朱有燉的原文,我僅僅從吉川幸次郎的《元雜劇研究》第五十五至五十六頁日文翻譯再譯。
無疑地《元宮詞百章》現在是稀書了,因此,儘管箋注作的不夠好,能把坊間沒有的古書印出,也未嘗不是小小的貢獻,何況拙作的箋注自信比一代詞伯的錢牧齋的箋注略勝一籌呢?丁卯年的新春,聯大老同學有一聚餐,見到大家尊敬的吳曉鈴先生,他還記得我舊日發表的宮詞注,因為他寫罟罟旦,對罟罟冠頗有興趣。總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元宮詞》在我手中誠然只是些石塊、瓦礫,一旦被高明的學者看了,覺得有用,也許可以點石成金呢。
最後,我應當指出遠在明隆慶年間,甄敬已把《元宮詞》視為《三輔黃圖》一類的史料了。清朝朱彝尊作《日下舊聞》,民國時代朱偰著《元代宮殿考》,都曾一再引用周憲王《宮詞》,《箋注》問世後,可能把久已遺忘的「燕京八景」喚回人間。
樂淑去父母之邦日久,學業荒蕪,漸不能讀漢書,寫漢字矣,魯魚亥豕之處,不能避免。此書若不錯誤萬出,出版社編輯校閱之功也。張苑?教授當年曾代為校閱,今又為題簽,感何如之!
清慎堂者,聊城傅氏之書屋也。三百年前傅氏盛時有一府邸,中有書屋,名清慎堂焉。堂有寶焉,右軍之常侍帖也,凡四十五字,有開元年間牛仙客等題跋。清慎堂久已圮矣,傅氏子孫離鄉背井百餘年矣,仍用清慎堂三字為傅姓人著述之名者,師周公謹自稱齊人之意。
《清慎堂叢書》有禮、樂、射、御、書、數六集:禮集乃傅姓人所撰之書,樂集乃傅姓人所譯之書,射集乃傅姓人所注之書,御集乃傅姓人所編之書,書集乃傅姓人所輯之書,數集乃傅姓人所述之書,各有數種。《元宮詞百章箋注》乃射集之第一卷,暫稱初集。
丙寅立秋日再識
臺灣大學國文系臺靜農教授,北大研究所老前輩也,曾為《清慎堂叢書》題簽,惜此書印就,教授已駕返道山矣,謹刊於卷首,以旌哲人,以誌謝忱。
甲戌夏又識
附錄:
元宫詞一卷(浙江廵撫採進本)
不著撰人名氏前有自序稱永樂元年欽賜余家一老嫗年七十矣乃元宫之乳姆女知宫中事爲最悉間嘗細訪之一一備陳其事故余詩中所錄皆元宫之實事云云末題永樂四年夏四月朔日蘭雪軒製後有毛晉跋亦不知爲何許人案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曰元宫詞百首宛平劉效祖序稱周恭王所撰考定王以洪武十四年之國洪熙元年薨序題永樂四年則爲定王無疑矣定王名橚太祖第五子也明史周王橚傳用彝尊之說葢以所考爲允矣詩凡一百首其中如東風吹綻牡丹芽一首燈月交光照綺羅一首玉京涼早是初秋一首深宫春暖日初長一首二十餘年備掖庭一首月明深院有霜華一首珊瑚枕冷象牙床一首金鴨燒殘午夜香一首惻惻輕寒透鳯幃一首憔悴花容只自知一首小樓春淺杏花寒一首御溝春水碧如天一首燕子泥香紅杏雨一首春情只在兩眉尖一首白露横空殿宇涼一首纎纎初月鵞黄嫩一首夢覺銀臺畫燭殘一首曉燈垂熖落銀釭一首尋常宫怨之詞殆居五分之一非惟語意重複且厯代可以通用不必定屬於元頗爲冗泛其他切元事者皆無註釋後人亦不盡解不及楊允孚灤京雜詠多矣(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别集類存目)